咔嚓幾聲,攝影從兜布下鑽出,比了個大拇指。
他說,照片最快一周,最遲一個月,十二月中旬前一定送來。
拍完照,蘇青瑤換了身耐髒的舊棉袍,與一名瘦高的員工一起,去後廚洗菜。天寒水冷,兩人將一把把塌菜浸到水盆里,洗去泥沙,不一會兒便兩手通紅。
「看來真要打起來了。」那名職員輕聲說著,朝手心哈氣。
蘇青瑤點頭,利索地甩掉菜葉上米粒大的小蟲,道:「聽廣播說,守在四行倉庫的謝團長已經向英方投降……」
「我記得你家在上海?」
「嗯……不過,他們應該都躲進了租界,」嘆息般,蘇青瑤說,「你呢?」
「就在南京。我預備過幾天把爹娘接來,要麼住在這裡,要麼去金陵大學,牧師會照顧他們。」對方說著,忽而抿唇一笑。「你知道嗎,這種時候,我們信上帝的就有福了。」
「為什麼?」
「可以先進天堂。」她平淡地說。「你看,主是垂愛我的。」
蘇青瑤啞然。
而那名職員沒有發覺蘇青瑤的無言,繼續問:「要是真打進來,你打算走嗎?」
蘇青瑤沉思許久,抬頭,鎮定地答:「嗯,但我會留到不能再留的時候。」
夜裡再度落起小雨,一陣緊一陣松,灑在玻璃窗。窗邊,垂著一根長長的電線,末端倒吊一盞電燈,孤零零地亮著,那光像害了黃病,沒有半點生氣。蘇青瑤坐在書桌前,看著玻璃上的雨水枝蔓似的扭曲、生長,手腳冰涼。
雨下整夜,不等破曉便悄然離去。
當徐志懷醒來,推開窗,望見花園的石子路水跡斑駁,恍若地母在夜間涕淚交頤,留下滿面淚痕。
他套上駝毛大衣,帶一把黑色長柄雨傘,坐車去見怡和洋行的西澤克爵士。抵達咖啡廳時,對方還沒來,徐志懷選一個靠窗的位置,落座,要一杯意式咖啡。深棕的皮質座椅,全然仿巴黎左岸的腔調,可座椅扶手破了皮,露出海綿,滿是戰亂的狼狽。
不多時,西澤克爵士趕來。
「後天上午十點,會有一架飛機,從上海飛往紐約,」他說著,摘下禮帽,從厚重的大衣內摸出一張機票,放在茶几,朝徐志懷推去。「現在上頭還有一個空座位,人情價,只需一百根金條。」
徐志懷瞧見機票,先是錯愕,沒料到他會送上這樣一份大禮。緊跟著,一種悶熱的感覺,湧上心頭。儘管他已將絕大部分機械運到漢口,員工也悉數坐上渡輪,但在緊盯機票的那一刻,徐志懷還是猶豫了。
對政治,他早已失望透頂,沒有信心去賭這場戰爭的輸贏。戰事一開,誰知道要打多少年?樂觀些,三年、五年;悲觀些,十年,二十年。甚至是一輩子。倘若打到最後,流進了全中國千千萬同胞的血與淚,換來的依舊亡國滅種,該怎麼辦?中國不是第一次打敗仗了。它已經失敗了快一個世紀,未來也將繼續失敗下去。
或許,他應該買下這張機票,拋棄父母的墳墓,曾經的愛人,苦心經營的事業,永恆的故土,遠走高飛,去美國,至少能保全自己的性命。
那才是符合理智的行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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