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錦銘的心提到嗓子眼。
他竭力維持著柔和的口吻,勸慰道:「那你更得上來了,別傷著孩子。」
魏太太再度後退,搖頭:「剛接到他陣亡消息的那幾天,我一直在想,該拿這孩子怎麼辦。去醫院墮掉他,我捨不得,這是魏哥留在世上唯一的東西。但留下他,我未來不好嫁人,嫁了我也良心不安,我這輩子只愛過魏哥一個。可叫我獨自把他養大,又太難太難。他的爹娘從遼寧逃到杭州,現在又從杭州逃到四川,早已家財散盡。我的爹娘自打上海開戰,便沒了音訊。至於他的撫恤金……呵,死的人那樣多,政府能否落實都還是個問題……如果你是我,你有什麼辦法?
「我、我……」於錦銘張開嘴,冷氣灌進嘴裡,牙根發酸。
「你說不出來。」她含淚冷笑。
「我也想不出來。」她又道。
「所以後來孩子沒了,我感覺很輕鬆,醫生說是我悲傷過度,我倒覺得是孩子懂事,知道媽媽為難,就靜悄悄回去了。」越說,她的語氣就越平靜,淚水依舊默默地流。「你就當我是自私吧,這仗一打,不知要打到什麼時候,國破家亡,我真不知道為什麼活。」
說罷,女人長長呼出一口氣,像是將肚子裡該說的話都嘔了出來,吐了乾淨。手腳逐漸發軟,她不由地彎了腰,接著如一根被風吹動的柳條般,突得轉過身,決然地栽進河裡。
撲通一聲巨響,水花濺濕了於錦銘的面龐,像流了滿臉的淚。
於錦銘見狀,管不上許多,拔出配槍,砰砰砰,朝天上放光了子彈,然後一把脫了夾克衫,扔掉手電筒,跟著她跳進河裡。
河水太渾濁,他潛入水中,什麼也看不清,兩隻手拼命朝下摸索,撈來撈去,摸了一手腐爛的蘆葦葉。他浮出水面,換了口氣,又猛地扎進去。如此往復了四五回,再度浮上水面,於錦銘大口喘氣,身子冷得快沒知覺,頭也暈了,分不清眼前顫動著的是漣漪還是星辰,只覺得黑色的天與黑色的河連成一片,渺渺茫茫,他身處其中,是極其微小的一個圓點。
恰在此刻,戰友們尋著槍聲趕來,一個個手電筒照亮了水中的於錦銘。
於錦銘奮力仰著脖子,嘶吼道:「人跳水了!快找船來!」
其中一名不會水性的戰友聽了,立刻將手電筒塞給身邊人,自己撒開腿,跑進汽車,開車回軍區找人幫忙。餘下的人,該打手電筒的打手電筒,該下水的下水。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能撈上人的希望愈發渺茫。過不久,救援汽艇趕到,這群飛行員紛紛爬上甲板,換成腰部綁著繩子的水上警察。
於錦銘癱坐在昏黃的探照燈下,身體不斷打著哆嗦,雙眸緊盯水面。
不多時,水警撈上來一個面色慘白的女人,摸一摸手腕,似乎還有脈搏。眾人齊心將她送上救護車,
於錦銘也跟著上岸。
他剛落地,忽而渾身一軟,栽到在路邊。下一秒,他的身體劇烈地痙攣起來,濕透的胸膛仿佛被火灼燒,滾熱不已,令他不由地想脫掉僅剩的衣物。好在一名戰友發現了他的異樣,趕忙招呼來兩個人,扛起於錦銘,塞進汽車,跟在救護車後頭,朝軍區醫院疾馳而去。
駛到醫院,天微明,一行人將魏太太推進急救室搶救。於錦銘則被同行的戰友送到一間病房,脫光衣服,往後頸和兩個腋窩各自塞一個熱水袋,然後蓋上被褥。
於錦銘蜷縮在病床,恍惚間,他夢到五年前上海的那場暴風雨,他眼睜睜看著蘇青瑤離開,留下一個淡然的、決絕的背影。一晃神,他來到審訊室,兄長拄著手杖,坐到跟前,冷淡地告訴他賀常君將要被槍決。緊跟著是他第一次開飛機上戰場,執行轟炸任務,炸彈落下去,毀滅的卻是同胞。還有松江的士兵,蘇州的百姓,南京的市民,尖叫、鮮血、斷臂,頭顱……過多的往事化作亂夢,一股腦湧上心頭,所有的畫面拼接在一處,河水般溺斃了他的神思。
本站提供的小说版权属于作者,所有小说均由网友上传,如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Copyright 2024晨雨小说网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