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入內看見了案前寫到一半的絕命辭,將炭爐上溫好的酒潑進院中。
「此事遠未到絕路,安之甘心就此放棄?」
「不放棄又如何?崔司徒早就輕飄飄地將她視作裴家婦,裴玄身居高位,王氏又是王丞相的侄女,連陛下也只顧阿爺的名聲,指鹿為馬。我只恨我當初沒有狠心帶她離開京城。」
「賀少卿升任正卿,廷尉少卿出缺,我正想向陛下舉薦你。陛下既念裴公剛直不阿,此事他又剛委屈了你,想來不會拒絕。」
「你助我一臂之力,他日大業得成,我替令慈討回這個公道。」
呆立良久,裴晏屏氣挑開幔簾,緩緩走入。
內室比外面小些,右側臨窗,一方矮几置於正中偏後,几案上方,橫著一副三尺丹青。
濤濤三江水,匯於大堰,江畔停靠三兩漁船,船邊一抹海棠紅,綴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影。
這是他替李規求情時畫的,一筆一畫,皆是未竟的幻夢——勉之想要的江州大堰,他想要河清海晏……還有那些如桃兒一樣,被大水衝散,回不去的漁民農戶。
裴晏俯身拿起几案上那張寫到一半的黃紙。
眾生所以不得真道者,為有妄心。
最後兩個字反覆寫了好幾遍,越來越潦草,最終留下個墨團。
牆邊棋案上擺著臨行前他贏過的那一局。几案上這卷清靜經,是他多年前玩笑說,他日辭官歸隱,自給自足,嘴饞了就去賣字換酒,元琅便以一壇鶴觴與他換的。
還有石硯、竹筆……這屋裡每一件東西,都與他連著千絲萬縷。
無聲喟嘆,他放回紙,目光落在手邊一方錦盒上,下意識想起宋平說謝妙音看見的東西。
手懸在半空,遲疑而微顫。
他已然明了,不需要再打開,可偏又忍不住,心底似還有一絲期盼未死。
指尖剛觸上錦盒,身後響起一道熟悉的聲音。
「安之。」
裴晏回過身,元琅正挑起竹簾,站在屏風前,一身戎裝,應是剛從南郊歸來。
「大半個月沒有消息,怎的忽然就回來了?」
元琅囅然笑著迎上來,裴晏卻倏地後退半步,恭恭敬敬,拜手稽首。
元琅伸出的手懸在半空,笑意驟凝:「安之何須如此大禮?」
裴晏跪伏不起,沉聲說:「臣有負太子所託,此行揚州,稍出了些亂子,還需太子勞心善後。」
元琅默了會兒,笑著說:「你莫不是想一直這麼跪著說?你不嫌累,我可站不住了,方才在南郊,烈陽當頭騎了半個多時辰的馬,這會兒已是頭暈眼花。」
裴晏猶豫地起身,元琅指著棋案旁的坐榻,大方笑道:「你臨走前贏的那一局,我已有對策,邊下邊講。」
裴晏躬身應是。
元琅換下戎裝,披了件寢衣。
擺好子,裴晏先將揚州之事相告,元琅都從秦攸的信中知曉了,真假細節,心下自有分辨,面上未有異樣,直至裴晏說蕭紹突然出手,將顧廉殺死,壞了他的計劃。
「盧湛說此人他過去在懷朔見過,是懷王的近衛。」
元琅捻著白子,眉峰緊擰,他以為蕭紹失蹤是在查李熙與薛彥之的事,沒想到竟是去了揚州。
「是,此人據說是跟著戈壁上的狼群長大的,柔然軍駐紮,殺了那群狼,夜裡便遭他襲擊,一營的人,死傷近半。恰好舅父帶著一隊人埋伏夜襲。」
元琅落下一子,接著說:「僅五十人,屠盡了柔然一個半營,全靠跟著這半人半畜的傢伙。他不通人性,卻識得敵我,只咬柔然軍的脖子。舅父看他驍勇,想收為己用。但這人當真可怕,殺了一夜,不知道咬斷了多少人的脖子,牙都崩掉了幾顆,滿身的傷,那一隊人竟也制服不了。後來援軍趕到,死傷近百,最終還是舅父親自將他拿下的。」
裴晏瞠目半晌,盧湛並不知蕭紹來歷,只說蕭紹言行舉止與常人有異,不太會說話。他在懷朔時年紀不大,也不太會說話,兩人相處,全靠手腳比劃。
「舅父費了不少心思,才將此人馴得有些人樣了,但他只聽舅父的話,平常舅父都帶在身邊的。他為何會在元暉身邊?」
「他是去找人的。」
「誰?」
裴晏默了會兒,一語雙關道:「找秦攸想找的那個人。」
元琅手一頓,抿唇不語,專心棋局,裴晏亦不作聲,一時間,屋內只有落子聲響。
元琅眉間漸蹙,十餘個回合後,他捻著白子猶豫良久,終於扔回棋奩中:「是我輸了。」
他笑著抬眼:「安之此行是在揚州拜了名師?棋路變化之大,我這數月的鑽營,可算是枉費了。」
「也不盡然。」
裴晏垂眸收撿棋子,擺回方才某一手的局勢,兩指捻起一顆白子,在棋盤上輕磕了磕:「殿下方才若落此處,無論我怎麼變,都回天乏術。」
元琅一愣,笑說:「有理,我怎麼沒想到,錯失了良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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