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理他明白,可情理他過不去。
更何況,他臨走前答應了雲娘,若將來盧騫瞧不上他這個來歷不明的女兒,便不攀高門,就往下挑個像秦攸那樣擔得住事的寒門人家。
他斷不能連桃兒的性命都保不住。
內城大街往來人少,東宮附近更是靜若深谷,木輪轂磕在青磚上便格外扎耳。
裴晏抬眼望去,待車輿碾著殘陽而徐徐靠近,撣衣上前,稽首拜禮。
「臣有要事請見。」
鍾祺低聲勸道:「太子狩獵疲憊,剛過西郭門就睡著了,裴詹事不如明日再來。」
裴晏伏地不起,只高聲又說了一便請見。安靜了會兒,元琅挑簾下車,自他面前走過。
「你隨我進來。」
「是。」
裴晏起身,才看見元琅半身血漬,狼狽不堪。話至唇邊,幾番猶豫,最終還是默然跟上。
待入了書房,元琅先換過寢衣。他身上好幾處淤青,手臂上也有幾道指甲抓出來的血痕,最深處,一小塊指蓋大的紅肉連著皮吊甩著。
雖說傷得不輕,但那濡透了半身的血,定是對方的。
鍾祺領著醫官進來,元琅擺手道:「東西放下,都出去。」
門一關,屋內再無旁人,裴晏這才開口說:「殿下最好還是先讓醫官治傷。」
話音剛落,元琅便如斷柳般癱倒,他連忙上前攙扶,見其雙手微顫,唇色發青,便又搭了下脈。
元琅抽回手,勉強笑道:「只是短刀子割頭太過費力,累著了,無妨的。」
裴晏不免蹙眉:「究竟出了何事?」
元琅支起身,將上回沒來得及細說的變故一一道來。
「是我低估了舅父。他久居懷朔,在京中養的那個女人也死了許多年,可還是很快就查到了薛彥之身上。」
裴晏垂眸未言。
他年初心生退意時,元琅才與他說劉昭儀真正的死因。他也是那時候才知道,自己一直討教醫理的隱世郎中就是前太醫令李熙。
這些年元琅暗中籌謀的事,他只看得見浮在水面上的那一半,靜水之下的暗涌,他一無所知。
他曾覺得他很了解元琅,實在愚蠢。
「你先前不是說要再過兩三年,待你提拔那些人能領兵了,才將懷王召回來,怎麼這麼快就……」
「揚州報說你出海遇上颶風,屍骨無存。」
元琅起身將熱水和傷藥端過來,席地盤坐。
「我答應過要替你阿娘討個公道,人間一日,地府三旬……我不想你在九泉之下等得太久。」
錦帕浸入水盆,他挽起袖口,邊說邊擦去手臂上的血污。
「阿娘常與我講先帝,講他十四歲圍殺南朝軍,二十歲一統北境。他說他要帶著族人南下,不是只搶些米糧熬一個冬天,而是要讓我北族子民永遠地在南邊的膏腴之地里過上好日子。阿娘說,先帝是黑戈壁上最驍勇的首領,陛下尚未發病時,亦有先帝當年之勇。她希望我也是,可我讓她失望了。」
水波漸漸平了,溫水如鏡,映著兩個人的臉。
元琅凝看片刻,屏息鉸斷那塊半吊著的皮肉扔進水裡,一邊包紮一邊接著說。
「論驍勇,我的確是弱者。但弱者也有弱者的法門。凡人皆有價,或貪名,或逐利……亦或重情,只要我出對了價,便可借其力。」
裴晏心神一晃,只覺似在何處聽過類似的話。
元琅暗中覷視,又道:「但我能出的,別人或也能出。人心難測,阿娘讓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她是對的,舅父一疏遠我,她過去為我籌謀的一切都白費了。」
元琅放下衣袖,攤出左手,手掌上兩道紫紅的勒痕,疊在細白的舊疤上。
「只有你還會救我。」
裴晏總算有了些動靜,他抿了抿唇,眼帘依舊垂著,沉聲說:「換作任何人,我都會救的。」
「我知道。」
元琅收回手,嘴角含笑,臉色卻漸漸陰沉。
「我花了八年時間,才策反舅父身邊這兩個近衛,僅傳了一回話,就被他察覺了,東宮……不知有多少雙他的眼睛。若非我已是阿娘唯一的孩子,恐怕過不了多久,我也會如哀帝宣帝那般,突發惡疾。但舅父生性多疑,方才臨走時他還在問我,那碗藥究竟是不是我換的。」
裴晏看著水裡漾開的紅絲:「那那碗藥究竟是不是殿下換的?」
元琅仰靠在桌案上,朗聲笑了會兒。
「當然是。」
裴晏闔眼長嘆:「他與你相差十多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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