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身子剛有起色,不宜受累,還是命人抬轎吧。」
天子擺手道:「拿根藜杖來就行,你我父子二人,換個地方說話,讓他們都退遠些。」
元琅思忖片刻,挽袖道:「那兒臣背陛下去西園。」
天子虛眼凝看,朗聲笑著:「好啊,你且試試。」
元琅背身蹲下,將天子雙手搭在自己肩上,身子往前一傾,提氣起身,腳步晃了晃,倒也站穩了。
入西園,過靈池,月色皎然映著前路。
若無身後遠遠跟著的那些人,倒也像是一對尋常父子。
一路行至陵雲台,登台就坐,元琅稍稍有些氣喘,天子望著這張與夢中人有幾分神似的臉,一時出了神,抬手擦去他額前細汗。
元琅受寵若驚,忙躬身:「不敢勞陛下。」
天子默了會兒,輕聲道:「你許久沒有叫過我阿爺了。」
元琅稍一怔,垂眸叫了聲:「阿爺。」
「嗯。」
天子輕聲應著,轉頭憑欄遠眺。遠處,東宮近衛與禁軍分列兩側,一眾內侍亦在台下候著。
元琅垂眸靜候,天子默了許久才緩緩說:「昔日草場比試,劉舜輸給我,他不服,慶功完便約我單獨再比過。那天晚上也是這麼明晃晃的月亮,我喝得半醉,竟沒看出那是你阿娘著男裝假冒的。」
他望向星河,看著那已弱不可見司命星。
「她騎術了得,準頭也比劉舜更好,我險些就輸給她了。可她耍賴,她眼看要輸了,就用馬鞭纏上我的脖子,想把我拽下馬。」
元琅垂眸笑道:「像是阿娘會做的事。」
「是啊……但她到底是女子,反被我給拽下了馬。劉舜一直在遠處看著,他一喊,我才發現,地上躺著不動彈的是你阿娘。我下馬去看她,她卻突然朝我胯下踢了一腳,翻身就上馬衝到了靶前,還朝我說……」
「兵不厭詐,你輸了。」
天子眉眼含笑,似又回到了過去。
「後來,先帝揮軍南下,我和劉舜都隨軍出征,你阿娘也跟著,有時也會借劉舜之名,領一隊人趁夜滋擾偷襲。你別看她和劉舜長得不像,身形也差許多,但她墊著藤甲戴上首鎧,是真能騙著人。」
元琅唇角一撇,淡然道:「這她倒是沒說過。」
「因為後來被先帝知道,重重罰了,還讓你外祖給她指了婚事……再後來,她逃婚來前線找我,弄得我也被罰了。先帝大怒,限我二十日攻下雍州,以功抵過。」
「她是最懂先帝的。我與劉舜爭了兩天兩夜,最終是她讓我保證,破城不劫掠、不姦淫,在裴昭面前以聖山之名起誓,裴昭這才答應劉舜那裡應外合之計。」
天子垂下頭,長嘆一聲。
那時候多好啊……他心愛的女人,他的朋友都還活著。人心也都是齊的,每個人都卯足了勁。他們勢如破竹,一場場勝仗是最甜的蜜,最美的酒,掩去了所有的算計。
若他還是雍王,劉舜便不會為了子貴母死的祖制公然要挾他,他與阿羅也不會落得如此。
他雖活著,可這軀殼已死去許多年了,這或許便是他無情無義應得的報應。
元琅暗中覷看,幽幽道:「難怪裴公後來哪怕鋃鐺入獄,也從未背叛陛下。」
一聲陛下將垂垂老矣的天子從往昔中撈回來,他沉了口氣:「裴昭是重信守諾,但歸根結底,他們這些南朝士族向來是良禽擇木而棲。南朝昏聵,他才換個枝頭。我們北族,向來只信奉強者。」
天子望著遠處那一排排人影。
「你看這下頭,個個都低著頭,心裡興許都盼著我死,好教他們背後的主子有機會能在亂中牟利。」
「先帝越是革舊俗,這些人就越惦記。你膝下無子,待我去了,會有人在這上頭做文章。趁早挑幾個宗室子侄備著,正好也可籌些助益。」
元琅默了會兒,輕聲說:「倘若睿兒還活著,阿爺便不必有此擔心了。」
「成王敗寇,哪有什麼倘若。」
元琅神色微凝,袖口下,雙拳緊握,然天子仰靠在橫欄上,兩眼微闔,澹然自若。
「你記住,先帝創下的不世之業,不可在你我手裡改了姓,明白嗎?
星夜交輝,緘默良久。
「兒臣明白。」
第一百三十章 月兒彎彎照九州·下
月掛枝頭,眼看已近子時,侍女們攙著最後一位賓客離席。
花廳里總算安靜下來,劉舜這才不緊不慢地割下一片鹿肉塞進嘴裡。
他卸甲回京,兵權卻遲遲未交。朝會上調令一出,才過一日,府中便擠滿了想試探他意圖的說客。
這些人背後的主子,大多靠著戰功,手裡或多或少有些兵權。昔日攻城略地,按舊俗,戰利三成歸朝廷,七成歸己。若算上俘來的奴僕,九成九都進了自己腰包。
然南朝一倒,再沒有這些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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