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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夷卻閉目搖頭:「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當然知道。」嬴光低頭抿了一口茶,實則在腦內斟酌下一句回答的用詞,「明大人,司馬遷作〈太史公書〉尚有偏私,何況你我。」他嘆了一口氣,明夷暫且沒有直說的問題,嬴光在還是高中生時也困惑過,甚至在第一次參與編纂史書時也糾結過。當時的他既入窮巷,所幸還知道回頭,明夷卻似乎一直被困在這方天地,「史學家也是人,感情也是學術的一部分,正如不同的人寫史有不同的風格,也是因此史書才會具有文學性,史學才能成為一門學問。明大人,你長在中國傳統史學觀念的形成時期,道理你一定比我懂,可怎麼就鑽了這個牛角尖呢?」

明夷卻不說話了。不知真的是旁觀者清,還是嬴光這個後來人解構問題的手法太過簡單粗暴。如果受環境局限無法如實記錄史實不是史學家的錯,因個人情感而記載失當還不是史學家的錯,那這份工作豈不是人人都做得?每每看到後世史書提及這段由他一手修訂的歷史,見其面目模糊,明夷總覺得那些文字像一隻看不清五官的洪水猛獸,下一秒就要將這瀆職的史官吞沒。

「我想你應當也讀過司馬遷,這位對你來說是後生的史學大家,同樣也是文壇巨匠,他那些真情流露的表達都是這位大師鮮活人格的點綴……」

「你不必為了開解我而出此言,」明夷沉聲打斷他的安慰,「我終究不是司馬遷。」

「此人寫史,文直而事核,不虛美,不隱惡,這個後生,我不如他。」

「可你的手稿和成書,也從來沒有虛美之言,更不曾有隱惡之行。」嬴光頗為不解,明夷為何總對自己如此苛責?「你曾隱去過旬恢一樁暴政,曾捏造過失照一件功德嗎,至少就蘭台里的書來看,沒有吧?」

「可蘭台里的書沒有記過,旬恢曾因我愛鶴羽而下令各郡縣捕殺白鶴,數量與質量不達標者一律加賦。」明夷苦笑著,親口向面前這位後人道出史書不曾記載的另一面,「蘭台里的書更沒有記載,旬恢窮兵黷武,四處征戰,廣納亡國王室少男少女,而我身為蘭台令史,卻出於自保考量,後來從未再勸。」

「嬴光,如若不是我這樣不人不鬼地站在你面前,單憑史書上那隻言半語,誰能看清我明夷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明夷僵硬牽起的嘴角一直沒有落下,眼眶中的淚水卻滾落下來。鬼的眼淚,落不到地上就會化作一縷輕煙,淚落一滴,明夷的身形就薄一寸,「這樣一本史書,開卷竟刻著我的名字,篇末竟鈐著我的印鑑。」

嬴光對那套手稿已然爛熟於心,於是斬釘截鐵道:「可這段不是你寫的,從用詞到段落排列,再到詳略剪裁,根本不是你的風格。關於你前半生記述的文筆我不認得,後半生的文法和墓碑上的祭文很像。」

「不管是誰寫的,最終將這些文章編輯成冊,蓋印通過的人是我。」明夷依舊在落淚,突然又想起了什麼,神色更加枯敗,「況且〈兌朝元君本紀〉總是我寫的,你可知,兌朝開國君主失照,就是旬恢本紀里的歸明?」

歸明是旬恢最喜愛的男寵,關於此人最有名的記載,就是他曾將旬恢耗費一座金山給他打造的宮殿付之一炬。「歸明」這個名字常被史家讚譽有加,因為在旬恢決定修建金殿之前,他曾絕食自傷以明志。

從沒有史書記錄過,這個在旬恢的夜夜笙歌里倔強掙扎的歸明,就是後來篡位的失照。

「睽甫一登基,就有大澤舊臣嘲諷他是亡國公子,前朝禁臠。」明夷用發顫的聲音儘量平靜地敘述,眼淚卻一刻也沒停過,「於是我在編寫旬恢本紀時,將歸明與失照完全割開……從此以後沒有人知道失照為何勵精圖治,為何逐鹿中原,為何早登大寶卻總是妥善安置亡國遺孤……落在史冊上,失照再也不是失照了。」

他肉眼可見變透明的軀體嚇到了嬴光,嬴光越過茶台去抹他的眼淚,卻只捻到一縷青煙。

「你先別哭,別哭!」嬴光按住明夷的肩膀,用力捏了捏,「在這裡等我。」話畢就衝上二樓去找明夷的玉佩。那小道士說過,明夷突然變透明是魂魄不穩的徵兆,那塊玉佩可以暫時壓一壓。

待嬴光從二樓書案旁找到那枚刻著晉卦的玉佩下樓,明夷還在原地流淚,已經半透明的身軀抖若篩糠。

「明夷,輕Tuan咱們先冷靜下來,冷靜下來……」嬴光試著去拉明夷的手,還好可以碰到。他將那枚玉佩塞進明夷的掌心,握著他的手攥緊,按在他心口,「再怎麼樣都過去三千年了,大概你自己也記不清當時為什麼要那樣做,都過去了,過去了……」

半透明的身軀在嬴光懷中終於減輕了戰慄,在玉佩的作用下眼淚也流得不那麼凶了,只是身體還輕得像一團隨時會散開的霧。

嬴光單手抱著失去知覺雙眼緊閉的明夷,另一隻手去夠桌上的電話,打通了李三寶的號碼。

電話那頭的年輕道士一聽明夷流淚了,便心急火燎地說了句馬上到,隨後就掛了電話。按他所說,嬴光把明夷抱到了墓碑前的竹林,坐下讓昏睡的明夷靠著自己的肩膀。

李三寶拎著一堆法器氣喘吁吁地趕到時,明夷的情況還算穩定。

月華輕籠,竹影透過明夷的身體落在嬴光懷中,讓這場景更添幾分詭異,李三寶順著後院小路走來,看到這幅場景,被結結實實地嚇了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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