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義寒方才偏著頭時,輕蹙了一下眉心。他並不常露出這種神態。
可就在那一瞬間,不知怎麼的,莊衡竟發覺他與夏綾在流露出同樣神情時的模樣,如此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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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的內閣,宛若被一塊巨石砸穿的水面,浪激千疊。
盧英手中捏著那封字跡尚新的奏疏,因為用力過大,手腕竟隱隱有些發顫。
「楊閣老,」他努力用數十年讀書人的涵養壓制著自己的火氣,「您的好學生寫這樣一封奏本,究竟是什麼意思?先前您牽頭移陵之事,我禮部兢兢業業的照辦了,幾乎整個京城官場都在奏疏上聯了名。您若是覺得我禮部辦事不妥,大可以同下官直言,如今萬事俱備,卻橫空劈了這麼道雷,豈不是打我的臉麼!」
楊懷簡擱下筆,看向盧英道:「盧閣老,不管你相信與否,這件事我事先並不知情。」
盧英冷笑道:「閣老,您這樣說,未免也太過敷衍了。」
楊懷簡併不惱,只淡淡說了句:「昨夜,刑部是鍾義寒在宮內當的值,今日一早便憑空多了這麼一封觸探內廷秘辛奏本出來。你覺得,這背後主使的人,會是本閣麼?」
盧英懵了片刻,恍然回過神來:「閣老,您的意思是,是皇……」
他及時收住了口,復而壓低聲音道:「可陛下為何,要做這等出爾反爾的事呢?」
楊懷簡搖了搖頭,苦笑了一聲道:「你我這做臣子的,在揣摩君上的心思上,做的還是太差勁了。不如盧閣老隨本閣到乾清宮求見吧,對於刑部右侍郎這封奏疏,究竟是彈壓還是留中,盧閣老是明眼人,你自己來看。」
二人同行至乾清宮,卻被在門前值守的內侍告知,景熙帝此時正在與其他官員議事。
兩位閣老互相對了個眼神,其中意味諱莫如深。畢竟自宮闈失火那日之後,他這兩位閣臣都未曾面見過聖顏,更未聽說皇上在白日裡單獨召見過哪個臣子。
不多時,從殿內退出一著藍色官服的官員。他迎面見了門外的兩位閣臣,面上略露驚詫之色,匆匆拱手行了個禮,離開的步伐中有股難以自持的凌亂。
盧英愣了片刻,才意識到方才離開的那人是欽天監的監副,陸元齊死後,欽天監便是由他在主理的。
隨後,自殿中走出一穿紅色灑金曳撒的內官。楊懷簡上前拱手道:「譚公公,臣等求見聖上,勞煩通報。」
譚小澄拱手還禮,卻道:「兩位閣老,主子御體不適,恐難見外臣,還請回吧。」
盧英哽了哽喉嚨,心說,怎麼欽天監的人見得,內閣的人就見不得了?方欲張口,卻被楊懷簡的眼神制止了回去。
楊懷簡默了片刻道:「既如此,臣等就不不煩擾陛下將養御體了。」
內閣沒有得到皇帝的旨意,既未出面彈壓科道官鋪天蓋地的口水,也未對鍾義寒的奏疏有所置評,由著那些言官自以為是的胡亂發揮,這場罵戰如滾雪球般越來越大。
到了第二日早上,彈劾刑部侍郎的奏疏在內閣的桌子上摞了有半尺高,這其中的罪名也是五花八門,有不敬君上的,有私交內官的,就好像奸臣志的下一頁上已經白紙黑字的落下了鍾義寒三個字。
更有幾個血氣方剛的科道給事中,正氣凜然的衝到鍾義寒家門口討要說法,不巧被門口的錦衣衛給轟了回去。這下能被當靶子打的又多了一個北鎮撫司,連帶著莊衡也一塊罵了進去。
就在大批隔岸觀火的官員猶豫著要不要下場加入這場罵戰之時,欽天監的一封奏疏,竟讓當下的時局發生了一絲微妙的逆轉。
欽天監監副並不是個善於言辭的人,為官數年,對上的進言寥寥無幾,官場上大多數人甚至都不記得還有這麼號人。他這回呈上的奏本,也只有那樣薄薄的幾折,遠不及那些言官的高談闊論。
他只寫到,熒惑星和鎮星的交合尚未歸位,若如之前所言,佞臣猶在西北。可成王已然南下,那西北之孽卿,又當是何人?
連上鍾義寒先前的那封奏疏,「楓露嶺」三個字幾乎要呼之欲出。
很快,不知從哪裡傳出的流言如蛛網般在言官之間開始迅速蔓延滋生。推杯換盞時,同窗故舊間,人們自以為隱秘的交談著從未被世人所知的宮廷秘辛。生下皇帝的那個女人,她仇視著宮廷,仇視著先帝,也仇視著與她骨血相連的那個孩子,她的怨氣被壓在楓露嶺下久久不能逃脫。
於是,有幾個膽子大的率先站去了對立面上,上書稱為保國祚,傅娘娘的靈柩不能遷入皇陵之中,龍脈國本,經不得怨氣載道。
內閣緊張的如同一根繃緊了的細線,如履薄冰的將奏本呈送御前,預備著一場血雨腥風的到來。可誰知,乾清宮內依舊沒有動靜,照樣留中不發。
皇帝態度的曖昧模糊,讓觀望下場的官員又聞到了新的風向,跟風阻止移陵的人竟越來越多,兩派竟有了分庭抗禮之勢,新仇舊怨疊加在一起,口誅筆伐上越發戰勢酣然。
就在這場罵戰發酵到第三日時,皇帝突然一道中旨下到了內閣,命將其生母的靈柩移出京城,發送回其故籍福建。
此時一出,打口舌戰的兩派不約而同的都噤了聲。且不說自開朝百年來,從未有宮妃葬回原籍的先例,便是在民間,也未有子女將父母安葬兩地的不賢不孝之事。
這無異於皇帝親口昭告天下,他已自絕於母族,他的身份在皇族宗譜中會永遠留下一個陰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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