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家在黃泥田裡鑽了十幾代的根脈,可以被他拔起,栽進東方巴黎的錦繡堆里。
「你說的這些問題,我沒法解決。」他又用力搓了搓臉,「我不解決了。對不起。」
霍眉剛浮現出來的一點笑容頃刻間消失,只見振良忽然對著她站起來,然後毫無緩衝地,膝蓋一松跪在地上。
其實霍眉有一點想對了,他是心裡有數的人。去德國的事情,是「老家」的人安排的,都盼著他這個最有出息的學成歸來、報效祖國,他不能在勢頭越來越猛的火焰中抽走自己這根薪木。東北已經丟了,國運艱難,遮天的手指已經朝螞蟻按下來......只有千千萬萬隻螞蟻一起發力,才能從紙中掙出,不要往前往後,要往上走。
他霍振良一路全是欠別人的,還不清了。
但就像時至今日,成都平原仍受著戰國建造的都江堰的恩惠一樣,今日的槍口下有一隊螞蟻,明日就有租界、特權、不平等條約、駐華軍隊退步的可能。
若百年後,真有這樣一個的新中國,不受列強欺侮,政治清明、人人平等,也不逼著我們種罌粟。那麼等到春天,都江堰開閘當水,家裡長出三畝水稻……就當是我遲來的賠罪。
第41章 女兒命里霍眉又走神了。……
霍眉又走神了。
以前他失手把祖宗牌位碰倒父母都沒捨得讓他跪,這一下跪得實在很響,疼不疼啊?母親在裡面肯定聽到了,還是沒出來。
一股邪火莫名往心頭躥,她張口就是一句:「我今年二十六了。」
他一愣:「我知道你今年二十六。」
「你知道什麼?人家二十六歲時娃娃都能放牛了。我呢,家裡也不替我張羅親事,我在城裡打工,每天也就和這些下九流的混在一起,哪有接觸別人的機會?我嫁個賤籍好咯?如果你在上海有個好工作,我還愁沒人提親?」
這說法其實不準確。首先家裡是張羅過她的親事的,就是眼光受限,只能在祥寧鎮上找,找到了就寫信叫她回家。霍眉死也不要嫁鄉下人,恰好那幾年生意興隆,直接用動輒幾十上百的寄款無聲地拒絕了。再者,她都說自己有個有錢的相好了。
但他沒盡到責任是板上釘釘的事。這一切都是姐姐自己爭取來的,且不說那個男的但凡有幾枚臭錢,就可以做出一副屈尊就卑的姿態。
於是繼續沉默地跪著。
「起來!你真能跪出黃金不成?」她嘶聲道,一把揪住他的領口給人提了起來,「我把我想要的所有東西都堆給你了,你居然說不要就不要,有時候我覺得你......不識好歹。」
霍振良猝然睜大眼睛。
「我這輩子除了供你,沒做過別的事了。你要是連我的話都不聽,我這二十六年都是白——」
「連你也要說這種話嗎?」他突然用非常快的語速打斷她,「你供我讀書是要我賺錢去的?我不聽話你就白活了?」
霍眉把他猛地往後一推,他連退好幾步撞到椅子,直接連人帶椅子翻到在地。
那不然呢?你是去找人生價值了,你真當我們能找到除你以外的什麼價值嗎?你真當一個字都不認識的女人,還能有什麼別的寄託嗎?許多紛雜的念頭互相撞出火星子,幾乎將她送上暴怒的峰頂;然而看到弟弟一隻瘦骨伶仃手摸索到左胸處按著,又什麼都說不出來。
「進去睡覺。」
她背過身去,聽到門砰的一聲合上,而窗外暮色四合、急急罩來。
母親縮在被窩裡一動不動,假裝睡著了。霍振良在床上坐了一會兒,等著那口氣緩過來以後,突然覺得自己很有得了便宜還賣乖的嫌疑。他的主意不會改了,問題解決不了就是解決不了......但是他還可以出去再挨她幾巴掌。
霍振良在臥室門口踟躕一番,將門無聲地打開了一道縫,聞到了煙味。客廳里一盞燈都沒留,充斥著濃釅的黑,只有菸頭處豆大的火光亮到灼眼。他適應片刻後,看清了臉上蒙著一層黯光的霍眉。
她閉眼坐在客廳正中間的椅子上,雙腿交疊,一隻胳膊支在扶手上撐著腦袋。
這分明是一個在自己所有身家都承擔不起的一周住宿費的賓館中、抽劣質香菸的女人,而她的姿態像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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