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個弟子都來了,若不是有霍眉在氣定神閒地指揮你去淨面、你去擦身,誰都反應不過來該去做什麼。收拾好後,眾人把棺材扛回漱金,停靈三天;漱金同時也停戲三天。
劉洪生到這個時候才得到通知,不是席芳心病了,而是席芳心死了。
他來的時候穿一身挺括的純黑色中山裝,拄手杖,居然顯得不是很驚訝。霍眉懷疑他在單刀會那時就猜到了,一直等著,等著席芳心同意讓人來叫他。
撫摸棺木良久後,他問席秉誠:「他說沒說允許我看?」
席秉誠搖了搖頭。
「好,不看。」他點了點頭,「麻煩你把壽衣換下來,換成一件白色的......旗袍,你知道是哪一件吧?我和師兄約好了的。」
還有約好了的另一件事:大家此刻才想起遺囑這個問題,問起劉洪生,劉洪生說是立過的。他自己也立過。在1907年的6月3日,一個二十七歲,一個二十三歲,約好誰先死,就把財產贈予另一方。
應該是個很美妙的晚上,兩個年輕到不可思議的人,忽然就興致勃勃地要立遺囑。大概是一邊寫一邊笑的,寫完了,還要搶著對方的看。
存於世上這麼多年,這是他們唯一與對方有關的法律文件。
漱金歸給劉洪生,沒人有意見,何況劉洪生繼續賦予他們場地使用權。當初分流是兩個師長之間的決定,徒弟們都覺得莫名其妙的,此刻忍不住起了再合併的心思。席秉誠等著劉洪生提,可劉洪生沒有提,也就作罷——總不能等師父一走,就立刻忤逆他的決定。靠他們幾個師兄弟姐妹,又不是經營不下去了,且走且看吧。
哦,還有遺照——原先是請人畫的,霍眉覺得挺好看,但畢竟是依照著席芳心此刻的面貌畫的,徒弟們一致覺得差點意思。停靈的最後
一天,席秉誠算是翻出一份舊報紙,裡面報導了席芳心和劉洪生赴京演出《白蛇傳》的新聞,還刊登了一張宣傳照。
照片裡,兩人都穿著西裝。青年劉洪生的表情略顯緊張,一手攥著帽子按在胸前,一手背在身後;席芳心站在他的右側,比他高出半個頭,姿態很放鬆,對著鏡頭幾乎是在歡笑。那雙桃花眼含著天質自然的一點情,穿透模糊而多噪點的黑白照和幾十年的光陰,讓所有人都怔了片刻。
席秉誠讓霍眉拿去照相館裡放大、列印,換掉了手繪的遺照。
霍眉總覺得在大堂放個漂亮到幾乎眉目含情的席芳心是不是有點那個,再怎麼說也是長輩,還有來來往往弔唁的賓客呢......王蘇笑道:「師父要是還在的話,肯定巴不得大家都來看這張照片。」
何況就沒幾個人來弔唁。除了張泰和、鍾擎幾個老友之外,只有看到戲樓外面掛了白綾進來湊熱鬧的路人,進來轉一圈,看到靈堂中間那副放得巨大的照片,拿把瓜子,吹聲口哨,表示這死人長得還挺好看。
眾弟子對這種行為很寬容。
三天過後,棺材要抬到請道士選好的墓地下葬。路程很遠,一般會請白事班子把沉重的棺木抬過去,他們沒有請。劉洪生、席秉誠、劉靖、席玉麟和四個學生負責抬棺材,一幫女弟子排在後面,手持紙錢元寶,比白事班子排場還大些。
現在提倡新風尚,城裡的白事已經極大的簡化了,不得行跪拜禮,不得宴請賓客,不得用紙紮社火,並設立公墓,破除選風水等封建迷信活動。每樣他們都沒遵守。國民政府喊了口號,軍閥卻懶得管。他們這些當戲子的,低聲下氣一輩子了,死後總要風光操辦一回吧?
兩道的路人探頭探腦,看是究竟是哪家搞出了如此大的儀仗。
霍眉跟在後面,手上什麼都沒拿。席玉麟本來說路太遠了,不要她來,但席芳心待她不薄,想想還是跟來了。
路人問她:「裝著哪個?」
她答道:「漱金戲樓的席班主。」
走過這個街口,又有人問:「誰家老爺死了?」都覺得這種排場是有錢人才能鋪張的。問出了是誰,面色又輕蔑了,一個戲子,哪裡值得這麼多人相送?
行至聖佛羅多附近時,病人、護士和醫生自然也能從走廊上看到這一條長長的送葬隊,只是離得遠了,沒法知道送的是誰。
但有人偏要他們知道送的是誰。
一道奮亢激越的高腔忽然響起:「尼山攻書——」
所有男聲立刻加入幫腔:「得一耶兆哦!」
「得見個,娘娘噶——」
「猶坐草哎堂哦!」
是抬喪號子。
在崎嶇狹窄的鄉間小路上,抬喪匠需要把千百斤的棺材抬出去,中途還不能落地,否則視為不吉利。抬喪號子的初衷便是幫助他們統一步伐、協調呼吸,霍眉在祥寧鎮聽過很多次,聲腔規律而均勻,通過吐氣開聲,防止內傷,也更能積蓄力氣。
但席秉誠第一聲明顯就是用高腔唱起來的,喊得特別亮,不為調整呼吸,就只為放悲聲。唱著唱著,所有女聲也加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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