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藥半個小時候就開始流血,下午醫生來檢查時,說開了一指,又開了幾片藥。肚子越來越頻繁地痛起來,捱到何炳翀下班的時間,他也沒有進來,大概是被告誡不要打擾她了吧?總不能是真發很大的脾氣,不見她了。霍眉又驚又怕地坐在床上等,晚上七點醫生又來檢查一次,檢查說開三指了。
「不要擔心,你的身體條件很好,還會再有的。生出來也容易,」醫生持續寬慰著她,「你的宮頸很軟......」
霍眉總覺得他在把話往好聽了說,與其說是軟,不如說是松。
這一晚上除了寶鸞和醫生,誰也沒有進來。儘管寶鸞勸她休息一會兒,她卻疼得睡不著,打開收音機,裡面在唱越劇......陽台下,無數樹木在寒氣下翻覆著枝葉,配合著收音機沙沙的音質,簌簌作響。
早上六點,宮縮疼到了難以忍耐的地步。寶鸞端來了熱氣騰騰的包子——平常何家早餐不吃包子,是程蕙琴昨天吩咐下人提前買好,剛剛又重新蒸了一遍的。她吃了兩口,再吃不進去了。何炳翀還是沒有來。她覺得不該浪費這陣痛,該換點憐惜來,念及此,眼淚已經掉下來了。忙叫寶鸞去請老爺,她想見他。
把寶鸞支出去,又後悔了,因為她在何炳翀面前走的不是楚楚可憐路線。何況現在沒化妝。她克服著巨大的疼痛挪到梳妝檯前,用香粉把唇周、鼻翼和鬢角掃了掃,再畫了眉,還沒挪回去,何炳翀居然就來了。
聽腳步聲是跑著來的。
「醫生讓我別進來,免得刺激你的情緒。」門頃刻間就被打開一條縫,他的眼睛在往裡瞄,「進來了?」
霍眉剛打算勾勾手召他進來,聞言實在繃不住,嗚地一聲就哭出來;他立刻鑽進來,穿著睡袍,似乎今天就沒打算去上班;把她扶到床上後,忍不住又教育道:「你也是的。早說了讓你不要在外面瞎跑,你挺著個肚子,恨不得比我還晚回家......」
「外面很好玩,」她嗚咽道,「我以前沒接觸過這麼多好玩的東西,太新奇了,對不起嘛。」
何炳翀無話可說,摸了摸她的手,那隻手一直在顫抖,他的心也跟著顫抖,卻有說不出的怪異感:面前這個呻吟不止、淚水淋漓的女人是霍眉?他愛霍眉。但霍眉有巫的氣質,孕育、創造這類事情,與其說是她的權利,不如說是她的天賦。但她失敗了兩次,一個已死去的孩子都讓她疼成這樣。
勉強與她一起待到十一點,他借著去給醫生打電話的由頭離開下了樓。
醫生來人工破了羊水,給她打了一針,她從半昏迷的狀態稍稍轉醒,只感覺一股發燙的水流順著大腿往下淌,隨後就產生了類似於想排泄的感覺。幾分鐘內就把死胎和胎盤娩出來了——分娩的過程遠不如宮縮痛苦。也許是因為死胎太小太小了,像只蜷起來的小老鼠。
醫生很考慮她在這個家裡的處境,她聽見他說:「胎兒沒有被臍帶纏繞,是自然胎停的。也就是說,胎兒本就該淘汰......而且它太小了,發育的不很好......順其自然,啊。產婦身體條件好,易生養的,但要坐月子,好生休息幾周......」
她又聽見老太太說:「她天天往外跑,懷孕的時候不休息,孩子沒了卻需要休息了。」
程蕙琴勸道:「老太太,醫生也說了,順其自然。」
「你也來插嘴!全家除了我沒有人把孩子放在心上,是不是?」老太太忽然把矛頭轉向縮在一邊悶聲不吭的何炳翀,「這是你的家還是我的家?我的任務幾十年前就完成了!我這麼大年紀——你也不體諒體諒我,想著你的事,夜夜睡不著覺。」
「我讓她待在家裡,她不聽,我有什麼辦法.....」
霍眉用枕頭捂住臉。她被汗黏糊糊地粘在床上,肚子還是很痛,下面瀝血不止。送子觀音在柜子上俯視她。
他們的聲音遠去了,老太太要送醫生,順便問問題,由何炳翀扶著;程蕙琴的聲音卻在咫尺之遙再次出現,就在門後,呵斥道:「小孩子湊什麼熱鬧?今天的日程安排完成了嗎?」
她推門進來,拖了一張凳子坐在床邊,把霍眉按在臉上的枕頭抽掉。四目相對,霍眉啞著嗓子問:「那個……胎兒,放哪兒去了?」
「寶鸞用錦被包了,送到廟裡去火化。」程蕙琴用手摸了摸她的手臂,眼眶跟著泛紅,「你躺一會兒恢復體力,等她回來了,兩三個人一起把你挪到竹床上,洗個澡,身上也鬆快些……唉,妹妹,受苦了。」
霍眉本來還在慚愧,聽程蕙琴一可憐自己,立刻嗚嗚嚶嚶地哭起來。於此同時,覺得她們兩人更加親密了:寶鸞曾透露過,程蕙琴也流掉過兩個成型孩子。這不是多數女人能體驗到的,而她和程蕙琴就像共享鄉愁一樣共享了痛苦。就算程蕙琴這種有母性光輝的人的痛苦是純粹是失去孩子的痛苦,她的痛苦主要指宮縮以及何家待會兒施壓帶來的痛苦,但程蕙琴不會知道的,程蕙琴只會跟著掉眼淚。
孩子已經取出來了,但他存在過的證據並沒有消失。她在分泌眼淚的同時,分泌惡露,分泌乳汁,渾身腥臭潮濕,說是做空月子,其實因為發燒,也不得不昏昏沉沉躺了一個月。也不知道林傑有沒有跟中介公司好好解釋。醫生天天上門給她打針,再一次對老太太強調了她的好處,「非常適合做母親,乳汁非常豐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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