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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振良聽的時候,又皺了幾次眉,似乎想發表評論,話在嘴邊繞了幾圈,只變成一聲苦笑,「我要是沒這個姐姐,家裡只剩老父老母的話,就真不會走上這條路。她嫁給什麼人了?」

「問席玉麟,他跟霍老大熟。」

原來如此,霍振良恍然想,怪不得他表現得這麼奇怪。不過再想來,他的情感大概不止是「熟」了......

李舟是連夜趕來的,先借了他的床,休息一陣再出發。於是他和席玉麟兩個人對坐在爐子邊,聽著水在其中咕嘟咕嘟響,心緒都很飄忽。霍振良聽完他的長篇大論,用火鉗捅了兩下木柴,只道:「香港好啊,比內地安全。」

說了這麼多,這人還是死不悔改。

席玉麟真是不明白,殺頭的事,本該由自己這種無牽無掛、爛命一條的人去做,自己偏偏苟活一日是一日;霍振良吃了那麼多苦,走到這一步,竟是為了一輩子都吃苦?他還有家人呢,一個個的,深切地愛著霍家這唯一一個男孩兒......霍眉愛你啊。霍眉那樣壞的一個人,她愛你。

他說:「你一輩子對不起你姐姐。」

「我認。」

他無話可說了,拎起水壺走到李舟的房裡去。霍振良用力搓了兩把臉,連軸轉了一個月,他活在自己的世界裡,對冷熱饑飽都渾然不覺,更不知道兩點睡六點起有什麼問題;一談這個話題,就像被人硬扯回慘澹、苦痛、切膚有痛的現實里來,後之後覺地感到了疲憊。如此深重、襲來得如此洶湧,叫他一個坐不穩,差點栽下椅子。

屋內,李舟用遞來的熱毛巾擦了擦臉,隨後出門,套驢車。

他的驢車就趕得沒有霍振良那麼好了,不斷地抖韁繩,恨不得給驢安個油門然後一腳踩下去。席玉麟明顯感覺屁股下的板子扭來扭去,晃得他有點暈車;即便如此,還是一邊記路,一邊聽李舟介紹將要去的地方,一座小村莊。全村都是清清白白、如假包換的村民,他將以施慶這個假名開啟新生活。

山清水秀,適合養身體;民風淳樸,日子也愜意。

正當李舟詳細闡釋勞動多麼有利於獲得愉悅、待在群眾之間多麼有利於獲得活力時,席玉麟冷不丁地開口,「要不,我也跟著你。」

「不行。」

「為什麼?擔心我會臨陣逃脫,會當叛徒?一旦——」

「不。」李舟簡短地打斷他,「你理解我們在做什麼嗎?這是你的意志嗎?」

席玉麟沉默片刻,又說:「霍振良有心臟病,你就讓他一個人住在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

「他沒來多久,很快就會被轉走,和我們的人一起住。」

四周已然是鄉間風景,正值初春,滿地油菜花黃,粉白蝴蝶遍野飛。刀子砂紙似的風,到了臉頰附近,化作姑娘柔荑般的手,溫情地撫上來。席玉麟渾身倦怠,只想驢車在風中一直走,讓他記不起前塵,也到達不了往後。

他找不到意義,但是很羨慕他們的意義,為這份意義,每天能慷慨激昂地活著。李舟不把意義借給他,其實就沒有必要救他,他活不明白。

驢車停在了一座石橋前。見他東倒西歪地坐著,李舟伸手把他提下來,「順著小路往裡走,施太公家。保重。」

他實在很想流淚,但因為當著這個該死的李舟的面,他只是點點頭。

過了橋後,岸邊是垂楊柳,幾隻鶯雀嘰嘰啾啾地在枝條間穿來插去,惹得枝條蕩蕩悠悠。一隻青灰色的水牛托著個女童往回走,像是畫裡的場景;更遠處,茅屋連成一片,梭子在其內飛舞,輕而廣博的機杼聲迴蕩在天地間,嗖嗖,嗖嗖的。

而他的身軀沉重,重得要邁不動步子,連頭都抬不起來,在曝亮的日光下辨不清路,只跟在水牛後邊走。走著走著,哼唱起來:「唉,神仙境界哪及凡間如此多嬌啊。啊......思量真好慪,未把人胎投啊。」

女童回望了他一眼,聽出是《人間好》,很高興地,用毫無技巧卻脆亮的童音接著唱:「同哥哥青海莊上修道久,養性度春秋,久有心往人間走一走,奈何哥哥強阻留。且喜他今日去拜東皇壽,趁此機會往外游,但則見,白鶴在林中走,野花遍平疇,蝴蝶兒穿花柳,鴛鴦眠河州!」

她是如此愛自己的村莊,跳下來,拉著牛,裹了布的小腳在長草覆蓋的濕泥里,一踩一個小坑。水牛悠閒地甩著尾巴,隨她遠去了。

啊啊,從今後再不想到蟠桃會上走,再不想

玉液瓊漿潤咽喉。神仙的苦悶實難受,白鱔再不把道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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