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道歉,一聲聲地說著「對不起」,說他做了那麼多錯事傷害了那麼多人,「嗬嗬」氣音從嗓子裡嘶出,最後都變成了哭泣,哭得狼狽不堪,哭到渾身脫力。
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十七見到那個滑稽小老頭如此脆弱痛苦的模樣,病痛不能讓他失態,唯有自責與愧疚才能把靈魂溺亡。
「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們啊……」
窗外風聲呼嘯,應和著窗內瀕死的哭嚎。
說不清是什麼感覺湧上心頭,像破舊佛像在黃昏時分的垂眸,又像奘鈴幡經燒成了灰燼,小孩突然用力抓緊了老頭癲狂揮舞的雙手,黑亮眼眸緊緊盯住那張蒼老乾枯的臉,傳遞出莫大的安定與力量。
他沒有說話,陷入瘋狂的人卻好像真的聽見了心底稚嫩又確定的聲音。
——沒關係,沒關係,真的沒有關係。
這一刻老者變成孩童,孩童變成大人,光陰逆轉間一聲一聲引他渡向彼岸。
其實不算糟糕啊,走了那麼遠的路就不要再怪自己了。
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這一生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
……
渾濁老眼慢慢回到清明,老者瞥過臉來似乎在看他這輩子唯一養過的小孩,又像是透過這個孩子與無數熟悉的眼睛對視,漸漸地,他恢復了安靜,嘴角浮現一絲平和微笑。
九歲這年,十七的秋天在這個夜晚徹底畫上句號。
於是所有被老頭擋住的風霜全都朝他淋下,混亂動盪的地獄裡從來就容不得「善良」,即便盡力爬出了泥潭,渾身也早就沾滿污淖。
——「這件事你要干好了,以後就跟著哥吃香喝辣,沒幹好老子就把你賣到北道口民營街去。」
——「嗚嗚嗚別過來!你跟他們是一夥的!你也是壞人!!」
——「敢跟老子耍心眼?!跑啊?你還能跑去哪兒?!下賤玩意真以為自己是什麼金貴少爺了?老子弄不死你!」
——「殺…殺……殺人啦!!!」
——「正當防衛……未成年……」
……
——「十七對嗎?我聽說,你是這裡最聰明的孩子?」
——「從今天開始,你叫'席昭'。」
……
夜雨終於停歇,席昭的袖口被微微打濕,隔離宿舍內依舊是灰暗的色調。
把往事細細翻閱一遍,他自己都有些驚訝,原來一些細節還記得清清楚楚麼?
比如那老頭曾經騙他出門去街口拿東西,他留個了心眼悄悄在窗外張望,發現對方正不停咳血,接著又把沾了血跡的東西一一藏好;比如那夜天明,老頭生前拜託過的人都來幫忙,嘴上說著老頭死後就不會再管他,明里暗裡還是幫他擋下了不少麻煩;比如火舌舔舐過的紙錢被風揚起,然後一路吹到天際消失的地方……
比如某個午後,老頭悠悠打著蒲扇,悠悠地說,小十七啊,人活著就有無限的可能去創造奇蹟,所以你是世上一切奇蹟的總和。
黑眸輕斂,垂落些許意味不明的笑意,席昭說:「不過有時候,長大後的小孩也會問自己,'那個老頭會對我失望嗎'?失望於教了那麼多……」
他頓了頓:「他還是成為了,一個不那麼善良的——」
尾調淹沒在一陣撲入懷中的暖風,夜晚的涼意都被體溫驅散覆住。
席昭沒動,在他眼前,窗外月光淌過路驍嶙峋桀驁的頸骨,那份苦澀與顫抖被擁抱盡數傳達過來。
貧民窟里的惡劣環境不允許傷春悲傷,所以當時他同往常的平靜並無太大區別,就這麼腦海空白地過了一天又一天,直到某個夜晚獨自站立在破舊小屋的中央,終於清楚意識到,哦,原來只剩我一個人了。
空白不斷持續著。
回到現實,抵住他肩頭的棕發少年緊緊咬著牙,一邊搖頭一邊哽塞:「不會失望的,不會失望的……」
他遺失在光陰里的難過,好似傾注到了另一個人的身上。
沒有回應,席昭只抬眸望向天際隱約浮現的晚星,雨後月色朦朧,眼尾殷紅似血的淚痣竟也划過一種滴落的錯覺。
良久沉默中,肋骨都被擁出幾分疼痛,他低低嘆了一口氣,語氣頗為「沉重」:
「小少爺,你是想勒死你的補習老師嗎?」
路驍:……
差點忘了,大魔王有嚴重的「煽情過敏症」,拒絕矯情,且愛打斷施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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