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臉莫名的笑意,對那棋桌邊的日本人用中文緩緩道:「輸給他並不丟臉,他是……我們的人。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的高材生,前田先生的愛徒,星野先生的愛婿——莫先生,東京,還記得?我們有幾面之緣。」
旁的還好,聽得「愛婿」二字,衣衣起身坦然走了過去,牽起莫先生的手,自然得像兩塊磁石吸到了一起,與他並肩而立。因著一樣的禮服,又這般郎才女貌,眾人瞬間明白他們的關係。莫先生受寵若驚地看向衣衣,微側微俯著身子,衣衣對他抿著嘴笑。他貪看了衣衣半晌,牽她牽得更緊,浩然軒昂向那日本人道:「願賭服輸,還不快走。」
第23回 姊妹床前鬧馨香動夫妻庭中玩月光浮
「什麼呀,你們大後天就走?」
衣衣臥在一張海棠花圍拔步床上,外間晴的極好,木雕的海棠吃光一篩,映在她臉上,貼了花鈿一般。她手肘撐起身子,緊盯著衣架邊的雲瀟湘,無助得像一隻即將被拋棄的小狗:「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正是今天才曉得的,這時候去香港的船票太難了。」雲瀟湘見狀,笑盈盈走到床邊坐下,伸臂要攬衣衣,衣衣左右扭晃肩膀,鯉魚打挺的背過身子躺下,哼哼著:「你走了,留我一個人在這裡。」
「還有你的莫先生呢。」
「他一個月里沒有兩天在家。」衣衣用手指戳床柱上的雕花孔,哽咽著:「再說男人能和姐姐一樣麼?」
雲瀟湘亦躺了下來,向著衣衣,卷玩著她的發梢,「前兩日在北平,便有人送了你姐夫兩張從天津去香港的票。我不肯,一定要回上海見你,同你和好了再去,你姐夫拗不過我,這才想辦法回來的。」
衣衣猛地轉過身來,摟她的脖子,撒嬌道:「最近莫先生把家裡的傭人打發走了,準備去重慶,報社也說要搬呢,和我一道去如何?」
雲瀟湘捧了衣衣的臉,欣慰道:「你這身子真快養好了罷,抱著人都是熱烘烘的。」
「好不好,不去香港去重慶嘛?」衣衣扭股糖似纏著晃她。
雲瀟湘的臉,一半陷在古中國似的陰暗裡,一半在瀲灩的光里,分明是一個表情、一雙眼睛,卻光里的似在哭,暗處的似在笑,衣衣因這奇異的美而看得呆了。
雲瀟湘見衣衣愣著不動,從脖子上拉下她的手,帶它來至小腹捂著,又對衣衣點了一下頭,幾乎是用氣聲說:「這世上你是第三個曉得的。」
衣衣反應過來,小聲問「真的?」又高興大叫:「真的!」
她微笑著:「這只是一個原因。」
衣衣爬過去,耳朵湊到她小腹上聽,轉圜過來,開朗道:「雖然從上海去香港不容易,據說從重慶過去倒是方便,我倘或放假,便去找你。」
雲瀟湘揭起被子,裹住衣衣,一同帶她躺了下來,悄聲笑:「你還可以來香港念書呀,只要你捨得他。」
「哎呀,姐姐……」衣衣紅了臉,縮進被子裡,轉了身嘟囔:「我睡了,今天醒的太早。」
已是日暮西斜了。
這古舊而繁複的拔步床是秦楚閣停業後搬來謝家西廂房的。衣衣看向共枕的雲姐,當年還不認識謝老闆和莫先生,她們也在這床上,也這樣一起歇中覺。遂想起某年看見的四句禪詩——「廬山煙雨浙江潮,未到千般恨不消。及至到來無一事,廬山煙雨浙江潮。」
雲姐正睡得紅松翠偏,枕上滑落著油綠的翡翠耳墜,衣衣輕手拈起欲為她戴好,銀勾才貼到耳邊,雲姐卻翻了個身,衣衣只得罷了。
正呆望著白鶴松枝的帳頂,衣衣忽地偷笑,躡手躡腳地掀開錦被,想去看看莫先生和謝老闆在做什麼。越過雲姐下得床來,靸鞋去架邊取外套,衣衣看穿衣鏡中的自己鬼鬼祟祟,像是天明後從崔鶯鶯房裡溜出來的張生。
外頭竟下起了鵝毛大雪,紅梅與翠竹白了頭,衣衣凍得不住地「嘶嘶呼呼」,從抄手遊廊里往前面跑,廊下掛著許多空籠子,在風中搖擺,是不亮的燈籠。
靠近正房時,衣衣放輕了手腳,大門沒關,再一走便要被發現了,斜見案上擺著一桌未收子的完棋,應是莫先生和謝老闆下的。他們在說話,衣衣湊到百格子的窗前聽,可惜風雪聲、前院賀壽的鑼鼓吹打聲,把他們的聲音襯得隱約幽微。
「我自十分信得過你,此物便交於國家保管如何?實說去香港也是為免此物淪於日寇之手——一直奇怪,日本人如何得知我有這件國寶而窮追不捨。」
莫先生嘆息道:「兄長雖厚愛於我,也該知道那起子人是國賊祿鬼,難以保常。還是帶去香港更好,到戰爭結束局勢明朗的時節,交給真正屬於國民的國家。」
「也好……只願真有那麼一天。」
衣衣雖還想聽下去,身上凍得受不住,又一路奔了回去。
推開廂房門,雲姐已半坐起來,靠在木海棠上發呆,見衣衣從外面回來,忙下床來迎。衣衣卻逕往暖爐邊去,雙手向前探著,口裡叫道:「姐姐先別過來,我把身上烤烤,免將寒氣過給你。」
雲瀟湘便披衣緩步行來,笑道:「是瞧你姐夫和莫先生去了?」
衣衣被拆穿,不好意思地嘿嘿笑著。
房門敲了敲,是謝秋詞的聲音:「雲娘,天色不早,廚房問幾時傳菜擺飯?」
雲瀟湘輕聲問衣衣:「餓不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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