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了黑暗后,宋婉隐约看见沈湛的轮廓动了动,在床榻上躺平。 她和衣而卧,脑海中思绪万千,浑身酸痛无力,那些混乱的想法,惶恐不安都只能压抑在心中。 在窗外泛起鱼肚白时,宋婉才疲惫的闭上了眼。 不知过了多久,只感觉很热,衣裙里出了汗,那汗珠子顺着皮肤滑过,像是某种虫子,宋婉悚然惊醒。 现下虽然是夏末,可还是暑气难消,她才发觉居室内居然没有放冰盆,连窗户都没开,她又何衣而眠,怪不得热呢。 宋婉环顾四周,居室内光线昏暗,从窗缝中透出隐隐的蟹壳青来,她就着微光,大胆打量床榻上的世子。 他闭着眼,侧脸瘦削冷峻,苍致,让宋婉想到寺庙里那些神姿高砌的……假人。 锦被平整的盖在身上,他好像一夜都没动过。 似乎感受到她的目光,沈湛一双狭长的眼睛幽幽睁开。 婢女们听到动静鱼贯而入,为首的那个看也不看在一旁还穿着昨夜喜服的宋…… 婢女们听到动静鱼贯而入,为首的那个看也不看在一旁还穿着昨夜喜服的宋婉,往沈湛身边凑上前去,温柔道:“世子醒啦。” 窗外的日光晃的沈湛有些睁不开眼,蹙眉道:“太亮了。” 话音未落,就有婢女去将特制的窗牖放下,居室内陷入了黑暗,竟与黑夜无异。 跪着的婢女递上一碗黑漆漆的汤药,温柔劝道:“世子,早晨的药还没喝。” 沈湛的脸色冷了下来,“我说了,不再喝药了。” 婢女继续劝道:“墨大夫说了,世子的药不能断,若是不喝,就得……啊!” 那一碗黑漆漆的药已泼在了为首的婢女脸上,即使隔着面巾,温热的药汁的烫意将婢女的脸顷刻间烫出一片红,浑着墨黑的药底子,尤为难堪。 婢女瑟瑟发抖,忍着痛跪在地上磕头,“世子莫动怒,世子恕罪……” “呱噪。”沈湛道。 常生病卧床的人,就会避无可避地生出一些怪毛病。 沈湛喜静,平日里都不允许伺候的人发出一点声音,连不必要的言语都是不被允许的。 即便如此,还是有婢女硬着头皮道:“世子,若是不喝药,您就要用药油点穴,一天都不能懈怠。” 沈湛不喜人触碰,连接近他的人都要戴着面巾隐藏自己的气息,怎么可能允许那留着山羊胡的青衣医者的手在自己身上点穴呢。 所以这个办法一早就搁置了。 沈湛眼皮都没抬,伸着手让其他婢女服侍自己更衣,冷冷道:“那你去告诉他们,我不愿意。” 婢女知道,这话传过去的话是可以,只是免不了王爷大发雷霆,把气出在她们身上,认为她们伺候不了世子,重则杖毙,轻则被发卖到脏地方。 此时,罗汉塌边上红色绣着金线的绣鞋映入了婢女眼帘。 是啊,世子已经娶了那来冲喜的女子了,为何伺候世子的责任不推到她身上呢! “还不快去?”沈湛道,紧跟着咳嗽了几声,“还是我说话不管用?” 婢女噤若寒蝉,世子身子骨孱弱,若是因为这个再动怒有个好歹,那她们只怕会得到比之前更残酷的惩罚。 她刚想说什么,就听那女子的声音传来,“世子,我伺候您上药吧,我在家里时也跟着府中郎中学了些皮毛,我母亲生病时,都是我伺候的。” 沈湛抬起眼,看向一旁仍穿着红嫁衣的少女。 她眼下有明显的乌青,昨日的残妆略微有些花了,像是油彩褪去,有一种颓废靡丽的美。 此刻正睁着一双眼睛瞧着他,毫不避讳,看起来倒是真诚得很,甚至还朝他露出一个笑容。 他忽然想起昨夜她触及他脖颈的手。 温润,滑腻。 沈湛淡淡看着她,“为什么?” 宋婉不知他问的是什么,便斟酌道:“能嫁进王府乃不世出之隆恩,妾嫁进来就是为了伺候世子的。” 沈湛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看着宋婉。 昨夜还拿烛台对着他,现在却装的一副乖顺的模样,倒是有趣。 沈湛郁郁的心情因为她的这番说辞忽而变得好了起来,戏谑道:“是吗?那你可知这药油擦拭时间也是要有对应的时辰?三更半夜搁两个时辰一次,你可起得来?” 宋婉垂眸,看起来柔顺极了,“能服侍世子,妾三生有幸。” 成婚第二日要去给公公和婆母敬茶,荣亲王王妃早逝,所以宋婉并没有婆母。 荣亲王本也不欲见她,若不是八字恰巧与沈湛合上,五品小官之女,怎能嫁入王府?更别说公爹和儿媳妇是要避嫌的。 直到管家告诉他,昨夜这新娘竟没被赶出来,还和儿子共处了一夜,荣亲王的心态就变了。 本想着这女子娶进来放着就是,对她并没什么多的期望和要求,儿子的身子骨他是知道的,求医问药了多年未果,只得寄希望于巫蛊邪说,算是死马当活马医了。 可昨夜,她留在了新房中,以后还要为儿子上药,荣亲王不禁觉得玄学是有些作用的。 另一个儿子失踪半年之久,仅剩这一个儿子若是再没了……想到这,荣亲王才决定见这儿媳一面。 宋婉进了王府上房,就没敢抬头。 她是一个人来的,敬茶这种事,若是夫君能陪着新妇过来,一来是给新妇长了体面,让奴才婆子都看着,不敢轻视她。二来则是表示夫妻恩爱。 显然沈湛不可能给她这种体面。 宋婉垂着头,只看到一双黑色的绣着祥云纹的靴子在自己面前站定。 来人没有说话,她能感觉到在自己身上的目光,王爷就是王爷,就这么盯着人,威压就能够让人生出芒刺在背之感。 座椅和抱柱上的红绸还没撤去,地上仍铺着厚厚的大红嵌金丝地毯。 整个上房正厅内只有荣亲王,侍从垂手侍立两侧,安静的连呼吸都不可闻,有种诡异的肃穆。 须臾,她听到一声叹息。 “会照顾人吗?”荣亲王低沉的声音传来。 宋婉点点头,应道:“回王爷,原先在府中,妾的母亲体弱多病,就是妾照顾的。” “珩澜与旁的病人不同,既他愿意让你陪着,你就好生照顾,有墨大夫提点你。”荣亲王道。 珩澜? 宋婉估摸着,这估计是沈湛的小字。 荣亲王垂眸,从他的角度看到跪在蒲团上的少女削肩细腰,鼻腻鹅脂,像是刚绞了面,尖尖的脸透着莹白的光泽,已梳了妇人发式,露出光洁的额头。 穿着绯红色的衣衫,婀娜纤巧,和周遭喜庆的装饰融为一幅画,看着就充满朝气,喜气洋洋。 府里很久没有过这样的生气了。 她虽是跪着,脊背却挺直。 但毕竟年轻,藏不住心思,即使再强装镇定,养气于心的功夫也比不得天潢贵胄的亲王,骨子里的担忧和恐惧是瞒不住的。 荣亲王是怜香惜玉之人不假,在看到她掐在掌心里发白的手时,动了一瞬的恻隐之心—— 这个可怜的女孩子,明知自己未来的夫君是个将死之人,却还是被家人推进了火坑,还得掩藏慌乱和不甘,违心地说愿意伺候。 这怜悯也仅仅是一瞬。 荣亲王的神色恢复冷淡,目光幽幽看向宋婉。 她能嫁入王府伺候,是她的造化。 “你应知道嫁进王府是为了什么,若是珩澜有了三长两短,你便也只能随着去了。”他道。 宋婉的身体果然绷紧了,“……是,妾明白。” 殉葬制度在三十年前皇帝刚登基时就明令禁止过,但后来皇帝年老,精力都放在更重要的事上,人殉之风便悄然又起。 当然,不敢明目张胆让正室夫人、正妃去殉葬,殉的都是些身份低贱且无子嗣的侍妾。 她们的命,如草芥。 宋婉应了个是,心像跌进了冰窟里。 果然,荣亲王府没人觉得是娶正经世子妃,她回忆起昨日大婚,连王府正门都没有开,也没什么正经宾客来贺。 连婢女对她的称呼都并不提及“世子妃”三个字。 她知道,作世子妃,是要上皇室玉牒的。 哪有人会拿正妃殉葬呢。 荣亲王是怕她不尽心尽力伺候沈湛,绝了她等沈湛死了,好在王府里锦衣玉食颐养天年的心。 殉葬这一条,宋婉不知父亲和母亲想到没有。 她使劲儿忍住心中漫起的悲凉,眉间的软弱淡去,平静道:“王爷放心,妾定全心全意侍候世子。” 即使如此,荣亲王还是看出了她的惶恐。 但还好,他还算满意。 又不是什么名门贵女,在面对这样的境况还能保持镇定,且并不攀扯关系,知趣儿地只唤他为王爷而非父亲。 荣亲王点点头,道:“行了,我还有政事未处理,你可以跪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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