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恍惚了一秒,然後用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回答:「去城南街。」
公交車開動前,她遙遙地看了一眼破舊的平南高鐵站,建築物上紅色的字顏色因為時間久遠,已經基本褪去了,淡到幾乎要看不出原來的顏色。
那她呢?那些在平南的記憶,也能淡去嗎?
難道因為蔣壯死了,這些痛苦的、骯髒的、噁心的記憶,就也會跟著淡去嗎?
算了。
蔣望舒輕輕扯了扯唇角,像在嘲諷,又像是在妥協。
反正不管怎麼樣,她是真的回來了。
蔣望舒踏進家門的時候,裡面烏泱泱的全是人,每個人身上都穿著白衣,因為人多,也因為這些人說話的嗓門都不小,因此嘈雜的聲音夾雜在一起,蔣望舒站在門口,一時有些愣住。
還是大伯母先看到了她,然後咋呼著去拉她的手腕:「誒呀!月亮你可算來啦,趕緊的——快去把衣服換上,馬上就要開始了!」
蔣望舒還沒來得及拿上行李箱,就被火急火燎的伯母推著進了屋裡面,她從角落幾件隨意散在地上的白衣中拿出一件,然後又火急火燎地給她穿上:「快快快!馬上隊伍就要走了!」
蔣望舒像被趕著的羊,稀里糊塗地穿上白衣,又稀里糊塗地被眾人的擁擠給推到隊伍里。
隊伍馬上就要走,大伯母見她還站在隊伍中間,皺眉推她:「你在這幹嘛!去前頭去!你哥在前面——」
蔣望舒整個人的腦袋都開始混沌,只聽到她那一句「你哥在前面」,她又看了一眼前面,身著白衣的男人手上拿著一個小盒子,身材高大,背脊挺得筆直,那寬寬的肩膀像座山一樣,蔣望舒知道靠在那兒有多安穩。
她恍恍惚惚地走到前頭去,男人側頭看了她一眼,冷硬的臉上沒有什麼表情變化,只是往旁邊讓了讓位置,讓她能夠和他並肩走在一起。
蔣望舒的視線落在他手中那個小盒子上,又落在他的凌厲的眉峰上,最後落在自己的腳上。她的手指屈了屈,然後輕輕喊了他一聲:「哥。」
他的喉結滾了滾,然後低低應了一聲「嗯」。
蔣望舒感覺自己的心又癢又痛,像是心上面有一道剛剛結痂的傷口,只要男人粗糲的指尖在那上面按一按,她就又痛又癢,一句話也講不出來。
她知道蔣暨的指尖是粗糙的,上頭長著粗糲的老繭,那是他干體力活落下的、拿扳手落下的、為她洗衣做飯落下的......從十七歲開始,那兒就再也沒有平滑過。
她沒有牽過蔣暨的手,但是在她從前發燒的時候,那隻寬大的手掌曾輕輕搭上她的額頭,擔心地試探她額前的溫度。
所以她知道他掌心的觸感,是粗糲的,又是溫暖的。
可那也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時間已經過去了好久,久到她快要忘記。
此時那兩隻大手捧著骨灰盒,小小的盒子穩穩噹噹地落在他的手上,他小麥色的手背上幾道青筋交錯凸起,蔣望舒看得恍了神,莫名覺得那像地圖上的山脈。
她好像總是喜歡用山來形容蔣暨。
因為他從前給過她的庇護,不管她做什麼、不管她有沒有回應,他都總是擋在她的身前,就就像一座山一樣,沉穩而廣闊,別人怎麼樣也移不走。
她就縮在他高大身影投下來的陰影里,靠著從他那偷來的安穩,像只螞蟻一樣艱難地長大。
可惜她沒有成為他所期盼她成長為的人,他以前大概盼她如同月亮一樣明亮耀眼,可是不管到了哪裡,她總是想要躲起來。她骨子裡流著的血已經生鏽了,她不知道要再怎麼調動自己身體裡的血液,讓它們再繼續潺潺流動。
就像此時此刻,奔喪的隊伍開始行走,嗩吶的聲音和哭喪的聲音同時響起,在這樣嘈雜的場面中,她卻感覺自己的靈魂好像飄在半空,就這樣面無表情地看著嘈雜的人群。耳邊的聲音似乎在逐漸變遠,她好像真的成了游離在這場送葬外的魂魄。
說不上是在看笑話,她甚至連諷刺都沒有覺得,只是覺得自己渾身冰冷,連同血液都冷得快要要凝固。她感覺無力,甚至連去怨恨都沒了力氣。
好奇怪,明明來之前,她還在心裡暗諷那些說死者為大,說死都死了的人,可是置身此情此景,她卻忽而覺得自己渾身麻木。
一隻手輕輕拉了一下她的手腕,力道不輕不重,足夠把她從混亂的思緒中拉了出來。
蔣望舒側頭看過去,原來是隊伍要往右邊走,讓道給迎面而來的人,而她還傻愣愣地往前走,所以蔣暨拉了她一把。
只一下,那隻大手就收了回去,連同他落在她身上的視線一起收回。蔣暨卻覺得自己的手腕落下了一圈滾燙的溫度,好燙、好疼,好像是被燃著的菸頭按在上面一樣,手腕一圈都落下了灼燒的溫度。
不過他的指尖還是和以前一樣粗糙。
蔣望舒終於感受到一點熟悉感,這熟悉感把她飄在半空失落的魂魄拉回現實,周遭的哭喪聲重新落回她的耳朵里。<="<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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