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水被長槍挑濺而起, 那滿身血氣的青年士卒激他道:「哪來的康糧,如今不過是北秦的順天州罷了,你一個康糧人,屈膝為敵人賣命,還好意思提骨頭硬?」
已是強弩之末的康糧兵又抬起劍,喉間暴發出一聲泣血的嘶吼,如猛獸受傷之哀嚎,那顫巍巍的劍尖作了一面他心裡的旗子, 只是不及搖曳幾番, 便埋入了臭穢的土窪。
「十六。」
還活著的青年默默數著。
他在數什麼?脫力帶來的麻木腐蝕著他的神思, 他有些茫然地抬眼向那慘白的蒼穹,待到脖頸僵如木板時,才回神眨下一滴水珠。
耳邊被雨幕隔絕的聲音復甦似的, 灌入他的耳朵——
「老龜,你今天取了幾隻耳朵?」
「十六隻。」
戰友哈哈著拍打他的肩膀,自茅草似的鬍子里簌簌, 抖落一籮筐話:「等著回去領賞吧!你啊,還記得燕子沒死的時候,你見血就吐,和被人逼慘了似的,嬌氣得和什麼一樣!也沒想到現在啊......我賭燕子也想不到!」
青年沉默著,像是一座能承受萬千積石的重山。
「你看,又擺臉子,提不得燕子半點兒是吧。」
另一個面上淌著血的戰友貼著擠進了他們中間,張口呼哧帶喘:「嗬呀,不怪他,我們一起來的,誰不念著他?我們是無牽無掛的,家裡人都死光了,就燕子——趙......趙燕子,還有個弟弟沒找著,心裡還存著念頭啊,人就沒了。」
少話的青年定定出聲:「趙清晏。」
「啥?」
旁邊的大鬍子一巴掌忽在他腦門上:「燕子的名兒。老烏龜記性好......」
橫七豎八敞著口的刀傷,在說話間也兢兢業業往外冒著血茬。
血疤臉「唔」地應下,又提起神來問:「你們都叫啥名兒來著?本名兒。」
大鬍子橫他一眼:「做啥子?」
「死了、死了也好報信,要是老子活到打完仗,遇到你們同鄉的,還能給你們吹吹牛皮......」
大鬍子啐他一口:「格你老子的喪氣話!都還活著呢說點吉利的!」
血疤臉扯了扯嘴,還沒露出個像樣的笑臉,就聽寡言的青年幽幽道:「魏春羽。」
大鬍子一愣,乾笑兩聲:「這名兒比燕子還難記,你還是叫老龜吧,老龜帶著小龜......帶烏龜上戰場的,八十個朝代八萬萬個兵,有這等癖好的也就你一個了......」
「那哪能一樣呢,長角的烏龜,可不比死人稀罕?」血疤臉一挎手,把身重都壓到魏春羽身上,「稀罕物,不都隨身帶著,你說是吧,老龜?」
漫天的黃沙嗆人,起風時黏濕的沙土都長了眼似的專往人臉上撲。
於是語聲漸低,拐過沙丘時兵卒的身影都矮下去,沒入被鎮守百餘年的土地里了。
下了雨,戰場的天慘白,打了仗,天又染上詭紅色。但不要緊,最後都要被昏黃的迷沙遮蔽,只剩下蒼老枯敗的景象。
又或許土地是不會老的,是人年長了,看什麼都老。
這是「多少年彈指過」的以後。只是這樣的「彈指」,只存在於茶館說書人的三言兩語間,親身歷練只覺寸寸光陰化作逼仄石道,僅容半人過,你要躋身,就要磨掉你的血肉白骨,你看到自己的一部分被磨碎,同過往脫落的死皮一樣,永遠留在身後。
而剩下的你,卻沉積著每一寸或尖銳或窒息的苦痛。
一口烈酒倒入咽喉,灼燒似的滲進骨骼的裂縫,卻沒有尋到血肉,仿佛人只是一個破袋子,裡頭空蕩蕩地刮著風。
尋不著落點的人比那口酒還迷茫,耐不住空虛倏然開了口——
「我以前是個道士。」
挨著他坐的三五個人都朝他看,間或有人「哦?」了聲,催他下文。
「我算半個道士,吃飯的本事學得不精,心裡頭的本事更是一點沒練。當時我有個師父,他問我什麼是道,我耍嘴皮子同他說:三言兩語說不清,千言萬語說不準。他也沒生氣,就讓我慢慢想,結果......我還沒答呢他就等不及死了。」
大鬍子鬍子上的酒漬泛著濕亮的月光:「然後呢,你就來從軍了?」
魏春羽默了一小會兒,等旁人都拾起新的話頭了,才喃喃道:「萬般皆是命。」
聽見的戰友嘲笑他吃醉了,他也不辯解,仰頭一倒,衝著那月光攤了個大方。
流幹了淚的眼睛被風吹得干疼,酒液和月光一樣緩慢傾瀉、一寸寸漫過他的神志。
「要是我能活著熬出去,有了出息,一定讓害死你們的人永無翻身之日。」
迷糊間聽見號角嗡鳴,他立時醒了神,仔細聽時又斷了。
他意識得到自己在夢中。
他如一葉穿林,所過皆是所歷舊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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